国家的效率

所谓的"综合国力"，到底是什么意思？军事、经济、文化？我认为是一个国家生产、积累、动员及投入资源进行竞争性活动的总体能力。

希腊的民主制度，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对外作战，在城邦体制下，人们发现民主制度能够更好地征集资源。其实中国的官僚制，目的同样在于更好地征集资源。中国很早就消灭了贵族，形成了皇帝为首的中央集权体制，同时形成了领薪的官僚阶层，他们是皇帝统治的工具，或者说，是皇帝–国家用来取得、压榨资源的工具。贵族自身有财产（土地）甚至暴力手段（军队），因此对国家整体的能力是有限制的，而官僚则可以增进这种能力。现代的国家也是如此，国家的效率就在于征集和压榨资源。很多人说，美国的民主制度效率低下，浪费资源，但是实际情况是，美国在这种制度下能够极有效率地生产和动用（压榨）大量的资源，议会里的长期辩论不影响强有力的对外行动。

近代以来中国的许多改革，无非也是想要加强综合国力。但是，另一个问题在于国家征集和压榨资源的活动必然损害压榨对象的利益，当国民遭到超出承受能力的压榨时，也必然会试图反抗。实际上，国家必须与国民进行某种形式的谈判，造反和战争也是一种谈判，现代国家的任务在于建设一种有效率的压榨手段，同时在确保中央权力的同时又能够化解矛盾、保护底层。贵族制度能够对底层形成一定的保护，但是威胁到中央；直接的官僚统治则会对底层造成较大伤害，反过来也伤害到国家的资源。目前成功的西方模式，通过民主制度与底层达成契约性质的妥协，进行有效率的榨取的同时保证底层的稳定和产出能力；传统的中华帝国则基本上依赖意识形态（儒家），通过知识分子–官僚的信念和行动对王权进行一定的限制，可以在某一水平上进行维持，但是无法进一步提高国家的效率。毛的革命，大致是一种皇帝–国家发动底层破坏知识分子–官僚机构的活动，这表明国家在压榨资源和保护底层两方面同时失败，改革开放无非是重建国家的过程，而到了一定程度，对资源的生产和积累开始更强调动员和投入，底层的抗议自然开始增多。

中国的改革一方面需要中央集权的加强，另一方面需要一种谈判和绥靖措施。实际上，中国的中央集权并不充分，或者说，效率不高，在付出大量伤害底层的代价后，取得的资源不多。另一个问题，在于中国的地域过于宽广，导致中央实际上无法直接控制地方基层，任何中央的官僚都存在在地方上坐大的趋势。所以，中国需要寻找的是一种具备保护基层措施的有效率的集权体制，从这一点上说，民主和地方上的自治机制是目前可以看到的措施，而新的机制则需要不断地摸索。

中国式的"王朝更替"，在于国家试图加强压榨的努力无法协调与被压榨者的关系，在内部的消耗（官僚的腐败）和底层的抗议（起义）中不断地崩溃和重复。所以，第一，官僚制确实是中国政治传统，有利于国家榨取资源，但是到达某一水平时将会导致效率的不断下降，最后导致系统的崩溃；第二，中国的两难在于，一种旧式的官僚体系无法满足现代国家获取资源的需求，而另一方面，意识形态（儒家/共产主义）的制约能力也无法保护体系长久地处于良好运行的状态。

有人强调过经济体制改革到达一定程度，必须依赖于政治体制改革，其实和眼下这个问题是很有联系的。改革进入到一定的深度，不仅需要追求生产的效率，而是追求整体的征集和压榨的效率，在这一点上必然需要某种妥协、谈判的政治体制，与被压榨者达成一致；而最坏的解决方案，无非是一种虚幻的和谐图景，以及为了保持这幅图景而不断加强的强制手段。

[美]查尔斯·梯利：《强制、资本与欧洲国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