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上微博许久，最近听人说有一个美国传来的视频，叫做“恨宗教、爱耶稣”的，很是流行，我还是不以为意。直到在G+上发现，一看之下，觉得恰与最近思考的一个问题有关，并且很紧要，所以还是写一点吧。先声明，其中一些关键性的问题，我自己也还需要更多研读圣经加以澄清，这里只谈一些我目前的观点。
一、定义
学法律出身，不从定义开始说就浑身不舒服，因为我们必须从起初就避免双方用一个词描述两个不同事物的情况。
什么是宗教？不谈我认为的定义，而是看视频的表达。这个视频中表达的“宗教”有两层含义。第一，指世上一切宗教，即一切“由人发明”的宗教；第二，指作者自己所在的基督宗教。
视频中关于第一个意义上的宗教，表达了大致这样的观点：“宗教是由人发明的，信仰则是从耶稣基督来”；“宗教是人寻找神，信仰是神寻找人”；“宗教是外表的，信仰是内心的”。对于第二个意义上的宗教，表达的意思大致是：“教会里有许多虚伪污秽，但你要相信的是耶稣基督，相信他才是真正的信仰。”
这样，我要提这样一个问题：“基督教是不是宗教？”
有趣的是，作者在视频里，没有提到“基督教”这个词。因为实际上，根据作者的定义，既然人手所造的宗教都是不好的，而且他自己所在的基督教会也有许多虚伪污秽的事情足证其人造性，那么，我们眼下所见的基督教自然也是宗教，是不好的，而我们需要做的，是回到“信仰”去，单单信耶稣。
作者回避了“基督教”，因为既不方便说它是宗教，又不方便说它“不是宗教/是信仰”。也就是说，在作者那里，“信仰”并不等同于“基督教”。
二、基督信仰的个人性与团体性
引起我兴趣的在于，这引向教会的问题，进一步则引向信仰的个人性与团体性问题。
我的兴趣来源于最近做的罗马书作业，老师要求我们就保罗在罗马书中表达的“救恩神学”做一个通篇的梳理。当我做完17000字的报告，发现自己的基本观点是：保罗相当完整地叙述了神的救恩/拯救如何在人类历史中次第展开，而其论述有一个双重架构，一方面是“信心-行为”，另一方面，（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犹太人-外邦人”的架构。
我们在旧约里读到的是，救恩看起来是团体性的，神拣选了以色列民族；而在新约里读到的是，救恩实际上是个人性的，每个人需要靠自己的信心才能得救。但实际上，二者之间并没有矛盾。
我在罗马书班上听课的同时，另一个班正在上申命记。两个课程最后的时间是一个两班共同参加的论坛，两位老师认同这样一个观点：“罗马书是新约中的申命记，申命记是旧约中的罗马书”。因为，实际上申命记反复表达的是，得救在乎神的怜悯和你的信心；而罗马书的一个重要架构是，临到犹太民族的救恩，现在扩展到另一个团体，即由相信的外邦人而组成的信徒团体（犹太民族到末了全体得救的问题，这里先不谈了）。
所以，实际上得救同时是个人性和团体性的。得救必须要靠个人的信心，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做决定信还是不信，同时，得救者也必须或必然归属于一个团体，在旧约是犹太民族，在新约，是教会。保罗在以弗所书的宣告是：“基督是教会的头，他又是（教会）全体的救主”，“基督爱教会，为教会舍己”。也就是说，当耶稣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他确乎为你、为我这样的个人而死，但他首先是为了一个选民团体而死，你我因着个别的信心得以加入这个团体。
中世纪的天主教会说“教会之外无拯救”，在现在的信徒看来，应该大加攻击，似乎这样的说法取消了因信称义，否认了人单单靠信耶稣得救的教义。但是，如果我们冷静地反思一下，从某种角度来讲，“教会之外无拯救”有其道理。如果这里的“教会”指的是神在永恒里所拣选的选民团体，这句话当然绝对正确。你也可以说，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这是句废话。确实如此，因为这样一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被拯救的人群之外没有被拯救的人”。对此我想说的是，这句话是在提醒一种“得救的团体性”，这也是圣经所启示的内容之一。
教会没有问题吗？当然有。教会的问题在于，它始终是个烂摊子。即便信主多年的基督徒仍然止不住地要犯罪。而另一方面，有形教会的成员，则始终与神所拣选的、真正的选民团体不重合，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旧约时代的以色列民族。所以，当年犹太人身上发生的种种，不信、自义、不怜悯人、悖逆神……今日同样发生在教会中。
神因为有形教会的不完全，废掉有形教会吗？显然没有。保罗对于“难道他们的不信，就废掉神的信吗？”回答是“断乎不能！”有形教会的跌倒绝不影响神的救赎，今日教会的种种不堪，也一定不影响神的旨意成全。
三、回到宗教的定义
那么，宗教又究竟是什么？
宗教是关于神和人神关系的一整套理论、信条、观念、制度乃至文化、心态。或许可以把所有的宗教分为两种，一类是启示性的宗教，一类是非启示性的宗教。在前者，神亲自向人启示他自己，表明他自己的属性、与人的关系、救赎的计划和方式；在后者，人需要通过自己、他人或某种方法尝试去明白神的属性、与人的关系、救赎的计划和方式。在这一点上，倒是符合那位视频作者对“宗教”和“信仰”的区分。
接下来的问题：有没有一种脱离宗教的信仰，也就是说，一种脱离一整套理论、信条、观念、制度的信仰？没有。因为，宗教和信仰的关系，不是信仰高于宗教，而是信仰从属于宗教，你所相信的内容，是构成你所归属之宗教的一部分。
基督宗教，是以对基督的信仰为中心的宗教，是经由基督的启示而来的关于神和人神关系的一个整体。加尔文《基督教要义》，名称其实就是“基督宗教之概论”。对耶稣基督的信仰，是基督宗教最核心的部分，但并不是全部，也不是你必须相信的内容的全部。你还必须相信圣父、圣灵，还有：教会。在有形的角度上，教会是基督信仰的载体，也是基督宗教的载体。
视频之中有一个含糊之处，那就是“反对宗教”，反的到底是什么宗教？圣经当然反对拜假神的宗教，也可以说，启示宗教反对非启示宗教（伊斯兰教暂不讨论，我不认为它是启示宗教），同时，启示宗教也反对对启示宗教的歪曲。如果把“信仰”抽离出来，转而否定一切的“宗教”，这样，容易发生“信仰”脱离“启示”，成为无根之木、随风飘荡。而启示，当然在于基督教的圣经，我们不能脱离圣经谈论信仰。
四、基督反对宗教吗？从圣经看。
我们需要回到题目上来。基督反对宗教吗？
我们必须到圣经中去找答案。在福音书中，我们看到基督强烈地反对法利赛人。法利赛人是作为宗教（在他们的情况，是犹太教）的代表遭到反对的吗？——不是。
马太福音十五章，法利赛人来质问耶稣：“你的门徒为什么犯古人的遗传？”耶稣反问：“你们为什么因着你们的遗传犯神的诫命？”随后他谴责法利赛人说：“假冒为善的人哪！以赛亚指着你们说的预言是不错的。他说：‘这百姓用嘴唇尊敬我，心却远离我，他们将人的吩咐当作道理教导人，所以拜我也是枉然。’”
耶稣在这里否定犹太教了吗？没有。他所指控的，恰恰是法利赛人违背宗教（犹太教）的精义。换句话说，耶稣指出的区分，是启示性宗教与非启示性宗教的区别，而非宗教与信仰的区别，也不是行为与信心的区别。法利赛人，是作为背离启示宗教者而遭到谴责。耶稣在于撒玛利亚妇人的对话中说：“救恩是从犹太人出来”，正如保罗所说：“犹太人有什么长处？……凡事大有好处，第一是神的圣言交托他们。”
所以，无论耶稣还是保罗，实在没有反对过宗教，所反对的，无非是对真宗教的违背。真宗教是什么，是基督教。
五、基督教是人的工作造成的吗？
好吧，继续。下一个问题：“基督教是人手所造的吗？”
耶稣有没有建立基督教？保罗？彼得？许多不信者认为，耶稣从来没有想要建立一个宗教，是他的门徒后来的工作造成的。
马太福音十六章，彼得认耶稣为弥赛亚，耶稣说：“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这里不讨论罗马的权柄）耶稣很清楚的说，他是要建立教会的。在耶稣越来越走向十字架的过程中，我们也越来越明显地看到耶稣加强了对门徒的培训，并且他的教导中关于教会的内容明显增多。
约翰福音十七章，耶稣最后为人祷告：“你从世上赐给我的人，我已将你的名显明与他们。他们本是你的，你将他们赐给我，他们也遵守了你的道。”“他们不属世界，正如我不属世界一样。求你用真理使他们成圣，你的道就是真理。你怎样差我到世上，我也照样差他们到世上。我为他们的缘故，自己分别为圣，叫他们也因真理成圣。”“我不但为这些人祈求，也为那些因他们的话信我的人祈求，使他们都合而为一。正如你父在我里面，我在你里面，使他们也在我们里面，叫世人可以信你差了我来。”——所有这些都是关于耶稣升天之后，有关教会的问题。
保罗关于教会的论述，更是俯拾皆是。
所以，耶稣基督既然明确要建造教会，就在历史中成就了。
为了澄清，再来问另一个问题：“圣经是人手写的吗？”
这个问题许多基督徒都能回答出来。圣经是各卷作者在上帝默示之下写成。《芝加哥圣经无误宣言》说：“圣灵是圣经的神性作者”，“默示，是神藉着他的灵，透过人的作者，把他的话赐给我们的工作”。所以，可说圣经在两个层面上有作者，在人的层面，是人的作者，在神的层面，是圣灵、神自己。人的作者在圣灵默示和保守之下写作圣经。
“基督教”的问题，有一点类似。我们确信，在基督升天之后，赐下圣灵来与我们同在，因此，在两千年的教会史中，圣灵没有停止工作。基督教的种种理论、信条、观念、制度，当然是人所造，但同时，其中饱含圣灵的工作。当然，有一点需要明白。在圣经写作的过程中，圣灵全然掌握人的作者，使他们所写完全符合神的旨意，因此圣经全然无误。但在教会发展过程中，有许多时候神允许人做不符合他旨意的事，但我们确信这都在他的计划中，到最后他的旨意必要成就。因此，圣经无误，但教会并不全然正确。
六、结论：真信心，真宗教
现在我必须要提出结论。
基督，或者使徒，从未否定过宗教，或者将宗教与信仰对立起来，更没有说过基督徒需要“恨宗教”。在圣经中，没有基督反对宗教的依据。
有时候会听人说：“我们要做基督徒，不做基督教徒”。如果这样说是为了强调基督信仰的活泼性、生命力和真实的力量，提醒我们不要做法利赛人，不要表面信基督，生命中并不真正实行神的话，那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在我看来这种貌似箴言的说法并无太大必要。“基督徒”和“基督教徒”的区别在圣经原文中并无依据。我是基督徒，我相信的是基督教，就是以基督为中心的宗教，这样说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
为什么在现在这个世界上，基督徒要特意否认“基督-教”？如果是因为教会的历史和现实让你觉得羞耻，或者和不信者提起一种特定的宗教就觉得不舒服，那恐怕并不是那么正确的态度。我回想起自己在信之前，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被基督的爱和话语所吸引，却着实不喜欢制度性的教会和一切仪式。因此在我信主之后，很长时间对教会认识不清。但如今我越来越发现教会对于基督徒的重要性。
我承认我相信的就是基督宗教，我也承认教会有许多许多的不足，我承认自己是个罪人，教会的软弱是因为我这样的罪人软弱。基督徒或教会出现的各种罪，并不能简单归罪给“宗教”。若一个信徒真的重生，他应该要加入教会，哪怕这教会很是不堪，哪怕这教会看起来会“影响我和神的关系”或者“不那么有利于加深我和神的关系”，我还是要加入教会，去认识神、认识自己，去服侍神、去服侍别人。因为我爱耶稣，为此，我也爱他的教会，我也坚守这个宗教信仰。
马丁路德所在的时代，每个人一出生就被告知“你是基督徒”，然后需要遵守一大套规条，确保上天堂。这恰恰类似于耶稣在世的时代，每个犹太人一出生就被告知“你是神的子民”，然后需要遵守一大套律法，确保上天堂。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认为得救是靠的某种身份，民族身份，或者群体身份，也就是说，认为拯救是全然团体性的，这就出了问题。路德说不是，你必须靠信心，而信心是个人性的，这是圣经所说的。
而今天我们所在的时代，中国大陆的大多数基督徒都是出生多年以后被人告知“你来做一个决志祷告”，而后相信、成为基督徒的。也就是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经过一种个人性的信心获得拯救体验的。我绝对不否认每个人得救都要经历这种个人性的信心，但我们可能发生的偏差，更大程度上不在于违背“因信称义”，不在于缺少个人性的信心，而在于缺少团体性的教会观。我们对于教会是“被拣选得救者的团体”认识不足，因此对于“基督是教会的头”认识不足。我们常常追求一种“与神的个人关系”，而轻忽了与神关系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维度是“在教会中的团体关系”。我们轻忽了个人的信仰生活需要到集体的教会中去实践，需要不断在教会中悔改和顺服。这恐怕也是我们的教会为什么如此软弱的重要原因之一。
宗教改革从马丁路德高举“因信称义”开始，500年后，许多基督徒对于神的认识，变成只知道这四个字，也实在令人感叹。
最后要说明，我对视频中的许多说法并不反对，我们的教会确实充满了许多法利赛人的做派，确实需要改变和更新。我所提出的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定义的问题。但是，在太多的叫好声中，我觉得还是需要回到圣经作些反省，免得我们走偏。
真信心，绝不反对真宗教。